第一章

“与狼共舞”的少女时代（2）

     在老娘病重的那些时间里，我得空就拉着她聊天，提到自己的一生时，老娘捂着脸，一声长叹：“哎，我这一辈子，只有三年的时间是属于我自己的。”

大锅饭时代一锅粥的“冤案”

这要从 1958 年说起。

1958 年，全国各地组建人民公社，各村也开始实施集体供应 餐食的“大锅饭”制度，外婆家的村子也不例外，因为是个大村， 人口众多，就选在村头和村尾各建了一个食堂，老娘因为勤快、能 干，被选到食堂工作。

老娘在村后食堂负责的主要工作是烧饭，两、三个人一组，按定额从仓库领来粮食，煮粥分发给全村人。在我们父辈的经历中，食堂时期是一生都难以忘记的，这种难忘主要来自于饥饿。

在 1959 年至 1961 年，饥饿是许多人共同的记忆。我长大之后 帮家里人干农活时，有时候也从地头捡到一些遗漏的玉米棒子或者 麦穗，每当这时候，有看到的同村长辈就会笑着说：这要是在 1960 年，捡到粮食可就发大财喽。

我不明白：1960 年缺玉米和麦穗吗？长辈就叹着气答：1960 年，太饿了。我的这种不明白，比多多不理解我们小时会挨饿程度更深。我以为我小时候是吃过苦，挨过饿的，当我在老娘面前表达 我的这一想法时，老娘不同意，老娘会说：你不知道，当年我给人打粥时，粥稠一点还是稀一点，都事关人命。在我小的时候，虽然 也在吃穿上犯愁，但靠着粗粮勉强不至于挨饿，老娘讲起这些往事的时候，我有时，也很难理解“命悬一粥”的那个时代，只是表示可以想象。

那时候人有多饿？舅舅们有时候会对我说，他们非常羡慕老娘当时能在食堂、养猪场工作，因为这些工作场所能够填饱肚子。

舅舅们不能理解的是，为什么老娘会主动离开食堂？对于老娘来说，填饱肚子的食堂，并不是天堂。饥饿打破了很多人的道德底线。

据老娘后来讲述，当时食堂的工作流程是这样的：她和搭档定期到仓库领米，管理员会秤好四、五百人的口粮，当面交给她们并记录，同时从她们手中拿到对应数额的粮票，然后她们回到食堂煮粥，再让全村的人排队按家庭来领粥。那时候村子里人多，当时每人每天的口粮是有定额的，如果用今天的眼光来看，当初定额的口粮也不少。但是，当时所有能进肚子的，只有这些粮食，不像今天，每天人们吃的的不仅有主食，还有肉、蛋、蔬菜等各种副食。

谁都想肚里多几颗粮，分粥就成了技术活。

大锅捞粥有个顺口溜，“溜边擦底，轻捞慢起”，在这八字口诀的帮助下，捞出来的粥就会稠一些，还有一些人，会跟关系好的人家事前打好招呼：你晚一点再来呀，晚来的粥我给你留稠的。但 是，老娘不这么做，老娘的绝活是，不停地搅拌，然后直接从底下慢慢捞起，让底下的稠粥和上层的稀粥有个充分混合的过程，这样 舀出来的每一勺粥，从头到尾稀稠都是一样的。在饥饿边缘经历过的人们，都能深深体会“稠”一点的粥，可能意味着更多活下去的希望。

一大锅粥要搅匀了很费力气，老娘也知道这么出力，有可能会不讨好，在亲属那里会得到埋怨，但老娘力求公平。

在坚持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底线下，老娘的工作得到了认可，虽然舅舅们也希望老娘能适当“偏心”一下。

这种饥饿下的平静，被一场意外打破了。有一天，村前的那个食堂偶然调了老娘去替班。到了新地方，老娘依着工作流程，首先前去仓库领米，可是煮好粥给村人们分粥时，前来打粥的人却发现，今天的粥比以往的要稠很多。

在吃饱大于天的当时，前来领粥的人当场就发作起来，拉着食堂的工作人员，要求解释为什么今天的粥比以前的要稠，是不是仓库里有粮食却不给大家吃？！

这下子惊动了领导，为了平息民众的情绪，大家开始了排查， 从领米开始一步步核实，无意中发现老娘这组人居然少领了50斤米！

这下子捅了马蜂窝。老娘在心里更是琢磨出了另一种不对劲儿来，她们明明在仓库少领了 50 斤米，为什么来村前食堂领粥的 村里人，却觉得这少放了米煮出来的粥，比以前那帮人用正常斤数 的米煮出来的粥更稠呢？以前的粥里，真的放足了米吗？显然不是的！老娘心里清楚，如果少领了50斤的米煮出来的粥让人感觉变稠了，那么，以前煮到锅里的米，肯定要比现在更少，那些米哪里去了？答案只有一个：有人中饱私囊。

那几年本来就粮少，全村人都在半饥半饿的状态中苦熬，还有人贪污口粮！事隔几十年后，老娘提起当年的事都是咬牙切齿。

不过，老娘更没想到的是，有人却把贪污的黑锅甩给了她。理由是老娘少领了米，肯定有贪污的行为。这些人就抓住少领米这一件事，要求老娘解释。

老娘虽然不认识字，但她的记忆力一直很好，于是拿出剩余的粮票，一张一张地和负责的人对账，最后查出来的结果是，老娘虽然少领了 50斤米，但是，50斤米对应的粮票还在，并没有少。

老娘这个人的脾气素来是耿直有余，年轻的时候更是受不得这 种污篾：明明我煮了一锅少米的粥，领粥的乡邻却看出来比你们煮的粥要稠，你们还指责我贪污？！到底是谁在贪污？！老娘当天就不干了，把工作交接清楚之后，辗转找到了养猪场的工作。

但是，老娘的离去并不是事情的终结。就在养猪场的工作得到同事们认可的时候，村里食堂的人居然找上门来，原来，“米少粥更稠”的事情并没有了结。这些人为了逃避自己的责任，于是就揪住老娘少领米这件事大做文章，再把我外公家的所有粮票都扣下，逼着外公去养猪场找老娘回村里，承认自己少领米的错误，进而承认从中做过手脚。

监守自盗，尤其是当年可以和活下去直接挂钩的粮食，这种行为放在当年可是不能被原谅的行为。养猪场的领导、同事们没想到 还有这么一件事挂在老娘身上，当时脸就拉了下来。但老娘的脾气也上来了，让领导给她写了一纸保证书，保证如果她在食堂并没有贪污的行为，养猪场一定要继续聘用她。如果她不清白，绝不回来。

关于这件事情，我所知道的结果是：老娘回到村里后直接和众人对账，虽然老娘并不认识字，但每一次领了多少斤米，她都记在心里。按照老娘的要求，仓库管理员拿出记录，一次一次地核对老娘领米的斤数，并和老娘持有的粮票一笔一笔对账，最后，所有的账目核对确切无疑。

在核查记录的同时，老娘还据理力争，让别人解释明明她少领了50斤米，为什么煮出的粥却比别人煮的粥更稠。这样的悖论之下，是怎么发生的贪污行为？

这显然是说不通的。村里人对此也非常关切，但是，粥已经吃下去了，大家都觉得以前的粥比较稀，却没有证据可以证明。食堂贪污的事件最终只能成了一笔糊涂账，不了了之。食堂为了遮羞， 也邀请老娘再次回去工作，但是，老娘不愿意再和这群人共事，断然拒绝了，老娘要求村里给她开没有贪污的证明，并盖上公章。然后，拿着这张证明，回到了养猪场。

这是老娘人生中，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公平、正义的重要性。这件事情老娘讲过多次，她把处事的公平公正、诚实守信都很朴素地直接和她所一直宣扬的“忠”联系在一起；往往在讲她的这个经历时，给予我们一个结论：为人要忠。衡量一个人的品质，并不能只看她在顺境时的处事、做派；还要看她在逆境甚至是恶劣的生存环境中的选择，生存是一种本能，但为人要“忠”是一种选择，选择比本能，更考验一个人的心性。